人是社会性动物,这是心理学最基础的命题。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人的主体性从未独立存在,而总是处在对他者的欲望、注视、回馈的不断塑形之中。我们与他人相遇、对视、交谈、连接,本质上是对「我是谁」的一种持续建构。
现代社会提供了越来越多形式的「连接」工具。从面对面的寒暄、名片互换,到社交软件上的点赞、关注和私信,我们的社交活动在媒介的推动下不断演化。然而,本质没有变化:我们想要被看到、被理解、被认可。而技术,只是加速了这个欲望的成形速度与强度。
线下社交往往带有身体性的存在确认,是通过言语、姿态、外貌等综合形象对自我的一次输出与被接收,是情感张力和身体在场的交互。线上社交则更加可控,可以修饰、剪辑、延时回应,更偏向于「展示」和「编辑过的自我」。
在这样的张力中,人们渴望一种「中间物」——既能快速有效地完成信息交换,又能在其中投射出个体精心雕琢的形象。
名片——无论是纸质还是电子的——就站在这两者之间,既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象征。
传统名片曾经是商务社交中的标配。它的功能简单直接:告诉你我的称呼姓名、工作地点、联系方式,以及我能带来的资源或价值。除此之外,你对我其他的一切,比如兴趣爱好、曾经参与的项目、副业……完全不了解。
然而,随着网络、社交软件、AI 的普及和发达,承载单一身份的纸质名片逐渐被边缘化,只剩下在一些传统单一的商业场合中使用。取而代之的 iPhone 的 NameDrop 和各种社交媒体软件扫一扫添加好友。
在多元文化、跨领域的要求下,人们变成多面手,并且身份在算法和物化的影响下,也变得更加分裂——一个平台制作不同兴趣领域的分身账号,又或是不同平台不同领域。一会儿是探店达人,一会儿是摄影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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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One Card/Page 理念应运而生。
展示社交媒体的链接的这种「One Page/Card」概念也不稀奇—— Carrd.so 可能是我见过最早的展示个人社交链的网页。
对于我个人完整的显示内容,我更喜欢 Bento.me。它设计美观、支持网站预览,和自定义封面图的上传。如果只是想更方便、简单地策展自己的产品,那 Walling.app 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海外 最火 的平台非 LinkTree 莫属了。LinkTree 从「社交信息入口」演变为「创作者的轻电商平台」,帮助创作者在一个页面中售卖课程、展示社交链、推广商品、建立联系,完成身份展示到商业转化的全链路。
《当代零售》(ModernRetail)是这样 报导 的:
Linktree 合作伙伴和业务开发高级副总裁 Lara Cohen 表示,目标是减少消费者购买创作者推荐产品所需的点击次数,从而提高转化率。
这也意味着,名片不再是一个联系方式,而是一个平台的入口。
Bonjour & MeetCard
NFC 弹出社交信息交友的概念并不少见。NFC 贴纸出现的时候,已经有新闻报道过了。如果你有 iPhone,也可以使用自带的 NameDrop 功能得以实现。然而,NameDrop 基本无人使用。即使使用起来,也会经历分享失败的负面反馈,体验不好。
2024 年八月,一家由年轻人创建的公司 Bonjour 在科技数码圈引发关注。Bonjour 巧妙地将社交媒体链接和 NFC 卡片结合起来。需要加好友的时候,对方 只需要贴一贴,即可跳转到 Bonjour 微信小程序,查看你预先编辑好的社媒链和微信二维码,添加你为微信好友,也可以直接添加到「友链」,方便在见面之后详细地了解你。这种通过实体卡片建立社交连接的方式,稳定、好用、优雅。
在深圳科创学院的一次聚会中,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由于可以基于社交圈玩出花样,他们也经常出现在各大科技展会中,得到了一些投资。
然而,Bonjour 正在遇到困难。一年过去了,他们仍未兑现当初承诺开发的 App 或 App Clip,目前服务仍仅限于微信小程序。虽然添加微信联系人比较方便,但其他社交媒体链接仍需用户先复制再粘贴到浏览器访问,无法直接跳转至对应应用。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操作成本。
每一个产品都需要有一个故事。Bonjour 并有没讲好自己的故事。
现在的故事充满着 CEO 的个人色彩。在宣传页面上,你可以看到「愤怒」、「怀才不遇」,也可以看到对乔布斯的崇拜之情。Bonjour 觉得在一些场合中提出有个人特色的兴趣爱好「奇怪」的,在好感度不足时添加微信是「难以启齿」。
我不禁疑问,既然自己已经意识到一些内容可能是「不合时宜」的,那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场合说?不说行不行?如果一定要说,自己有没有勇气说出来?说出来后,自己会不会后悔?既然你在活动中欣赏某个人,或者对某人印象不错,想要结交,为什么不直接去询问对方的意愿,而是自己先胡乱揣测一番?
Bonjour 天真地认为可以通过卡片解决这样的事情。然而,如果没有自信和勇气说出来,那又怎么会把这些「奇怪」写在上面并公然展示呢?
换句话说,这种自卑是 Bonjour 这个产品的核心源动力。如果你想在那个团体里有一个很好的认同感,你也必须同样充满自卑。Bonjour 是对这个自卑的补偿机制,填补那个可怜兮兮的自己。
这种自卑必然也导致里面的人们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想法是极具危险的。个体试图通过夸大自己的特殊性来掩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和不安全感,并在失败后,不得不面对自己构建的'独一无二'神话的破灭。这种防御机制的崩塌使得原本被压抑的自卑感汹涌而出,个体既无法接受平凡的自己,又无力维持虚假的优越感,陷入一种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的心理僵局,导致心理问题。
Bonjour 还希望建设一个乌托邦——「充满年轻、有创造力的个体」。所以后来,Bonjour 增加了社区的功能,可以链接更多的人。可是,这个乌托邦很快就被资本湮灭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像有恋童癖一样,希望重回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开始追捧更多的年轻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丧失了自己的创造力。那些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则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年轻。他们会自信地一直创造更有趣、更美好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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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经历 达克曲线 的年轻人被数字他者的追捧很容易变成自大狂。这些自大的年轻人天真地认为自己有了身份,而忘却了身份的可剥夺性,成为资本的玩物。
他们自以为手握话语权,实际上不过是算法的一次推荐、资本的一次投放。身份的幻觉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正在掌控命运,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预设路径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模板化的“个性”、流水线般的“创造力”。当所有人都在“表达自我”,真正的自我反而无处容身。他们变成了市场的镜子,而不再是主体。
而这,恰恰是 Bonjour 所回避讨论的:我们为什么非得在一张卡片上展示自己?
是不是没有这个卡片,我们就无法交朋友?是不是没有平台的「引导」,我们就不知道该聊什么?这些问题看似技术性,实则是深层的心理性:我们已然习惯了通过外物来建立自我感,而不再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尴尬、沉默,或者一次失败的搭讪。
卡片只是自卑的掩体,是一次虚构的掌控。
Bonjour 想象的那个「有趣的人宇宙」也因此失真了。它不是一个自由流动、真实互动的空间,而是一个被趣味标签、消费偏好、身份符号堆砌出来的展示间。人与人之间不是走近了,而是愈发商品化了:每一个「特别的爱好」都是市场定位的武器,每一个「独立的灵魂」都是投放的目标用户。
当你被推荐、被转发、被认同得越多,你就越容易忘记,你是谁,与他人无关。但 Bonjour 并不希望你记得这一点。它宁愿你继续在自我设计中循环下去——这才是流量的来源,才是产品的生命线。
最终,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建立连接的工具,而是一个利用连接幻象制造更多不安的机器。它不是对尴尬的回应,而是对真实关系的逃避;不是通往自由的路径,而是用来安抚焦虑、延迟崩溃、暂时抚平身份裂痕的安慰剂。
而一个真正值得信赖、具有未来感的社交工具,应该首先承认:人际关系就是难的,真诚是不确定的,身份是会变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有可能帮助人,而不是驯服人。这,才是真正的故事。也是 Bonjour 至今没有讲清楚的故事。
Bonjour 更需要一个结构自洽、能激发用户认同的叙事。然构建「自我理想」是每一个产品营销的环节之一,但 Bonjour 需要转型。这种「自卑补偿」的故事,实在太过无聊,也太过幼稚,导致其产品属性更像是一种边缘化的社交玩具。
如果 Bonjour 满足于现状,作为一家定制卡片公司,也许尚能维持短期运营。但若希望建立长久的品牌生命,它必须塑造一个阳具(Phallus)并且为用户制造一个 objet a。
以最近比较火的 Labubu 为例。拥有 Labubu,就像获得了「被他人欲望的对象」——朋友圈晒出 Labubu,别人的点赞和羡慕,正是 phallus 的象征作用。盲盒机制和其中的隐藏款,则构建了 objet a。这种「总差一点儿」的感觉,让用户不断地购买。
Phallus 是象征秩序中的一个空位或立柱(symbolic pillar),标记着权力与欲望的终极位置;而 objet a 是围绕这个缺失而产生的欲望残余,它让主体误以为只要获得了它,就能填补那个缺口、获得 phallus。但事实上,phallus 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主体,它只是结构性的标记,无法真正拥有。
我们可以粗浅地将 phallus 理解为象征价值,objet a 是驱使你购买产品的原因。二者组成了欲望结构。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以 iPhone 为例,吸引人们购买的,其实并不只是 iPhone 这部手机本身,而更多是一种独特的 iOS 体验,或者说,使用 iOS 所带来的那种感觉。这就是为什么,苹果是一家软件公司,也是为什么,乔布斯非常在意软件。象征性的价值(phallus)体现在你成为“苹果圈层”一员时的那种归属感——可能是自由、理想主义的开发者形象,也可能是作为苹果用户所获得的那份“高级感”。同样地,选择华为,很多人看重的是原生鸿蒙 OS 及其所代表的圈层身份;而小米的象征价值则是极致性价比,而促使人最终购买的,往往是某个「独一无二」的硬件配置。
其实,驱动欲望的「原因」未必总是产品或服务本身的独特性,有时它更多依赖于外部的现象级产品。海备思是另外一个典型,它没有办法树立属于自己的象征价值。这个品牌主要生产各种数码配件和附属品。用户之所以需要这些产品,并不是因为海倍思本身有多强的吸引力,而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能够满足对其他核心设备的使用需求。欲望的原因并不来自他们,而是来自附属品的主体。
比如,这根 VC to HC 的线,满足了用户连接硬盘和 MacMini。这其实,用户的欲望源头,是对 Mac mini 这类现象级产品的实际应用场景。像海倍思这样的厂商,必须不断推陈出新,紧跟主流硬件的发展趋势,他们的产品需求高度依赖于这些核心设备的普及和创新。
因此,objet a 是激发我们欲望的那个具体“钩子”,而 phallus 则是我们在欲望中所追求的象征性价值,二者共同构成了我们渴望某个事物时的动力机制:我们通过 objet a 去接近 phallus。
我们再回到社交卡片上,能看到社交卡片背后的价值不在于展示信息,而是构建「优越」——圈层认同的入口。它承载的是一整个想象性的社群秩序、身份系统、互动机制。Bonjour 没有构建这样的系统,反而用「自怜」的故事去试图唤起共鸣。这和底层原因是相悖的,也注定无法吸引更多用户,只能成为附属品。
六月十日,少数派公布了下一个共创产品—— MeetCard。在 Bonjour Card 基础上,增加了 FindMy 功能。可惜的是,这款产品,少数派让 MC 降格为了普通的消费品。同时,竟还期望它能够带来一些「溢价」和会员付费的转化。
他们并未意识到,在这样做的同时,实际上已经放弃了成为阳具——会员社区——的可能性,抛之脑后,并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于 Bonjour。可对大部分少数派用户而言,Bonjour 的社群并不具备足够的吸引力。于是,用户们俨然被抛弃被边缘化,自然也就失去了购买意愿。
离开少数派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 Bonjour 介绍给少数派。因为很多原因和策略,当时少数派并没有在意 Bonjour。直到 Bonjour 在开发者圈子崭露头角之后,才继续合作。
当时,我看到了一些背后存在的可能商机(有时候还挺佩服自己的投资眼光的)。第一,少数派的名字里本身透露着「独一无二」和「与众不同」的优越性,这张卡完全可以作为进入「少数派圈层」的门票。无论是 BitmoLab 还是少数派都迫切需要一个「人人都能买回家」的东西。以前还有水獭可以买,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用户和少数派之间的粘性逐渐降低的,身份认同也逐渐被打散。好吧,现在还有贴纸可以说道说道。第二,卡面可以做丰富的设计,比如节日、联名、限定等等。
我当时的思路就是从 Phallus 和 Objet petit a 这两个精神分析理论来的。这个欲望结构在临床和心理分析当中十分有用。在专栏中,我曾说精神分析几乎是随着资本主义兴起的。所以,倒推后,我们可以在商业理论,前提是符合伦理道德的。当然,在一些商业书中,比如《真需求》,会说得更加通俗一点儿。
另外,这张卡在策略上也存在显著问题。少数派的会员分为三档,每一档价格分为带点数和不带点数。如果你想获得这张卡,必须使用点数兑换。所以,第一季老会员需要支付 198 元,现存会员和签约作者需要支付 258 元;而如果你是新会员,则需要支付 365 元,而这意味着圈子之外的用户首先知道这张卡的存在。即使想要购买,也需要下载软件、注册、成为付费会员,最后在会员页面中兑换。
然而,淘宝「迪闻家的MTag」的卡片只需要 79 元,性价比颇高,而且还有安卓版本。你可能会问,少数派还有一些内容不错的专栏和社区。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一些专栏内容只是提供会员折扣,以及点数兑换;社群的内容质量和价值远不及即刻、X……总得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程度。另外,现在的「积分兑换」其实更像是储值卡,而非「消费得积分」的行为习惯培养。
所以,我才会将方向定位于社群氛围、粘性和身份象征。这张卡不是社交名片,而是一张多元身份卡,更是一张优越卡——一种圈层象征、身份绑定的数字纪念物。这样一来,它就有机会成为少数派内容生态的一部分:
差异化设计:做成有纪念意义的版本(节日、联名、限定),并支持 App 中的数字展示与收藏。
社群钥匙:「贴一贴」跳转社群,作为内容或活动的入场证;线下店,可以做积分兑换
会员激励:绑定会员权益,例如年度会员赠送专属卡片;
数字资产聚合:聚合作品、链接、社媒与数字名片;
参与感绑定:持卡可免费参与部分专属活动,绑定“存在感”与“参与感”。
低价传播+高价升级:提供基础款低价购入,高阶款绑定会员或更深层服务。
在我手里,还有一沓尚未使用的 Bonjour 卡片。如如果你想要体验 Bonjour Card 这样神奇的社交方式,同时也在北京,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咖啡;如果你在其他城市,支付快递费即可。数量有限,邮箱联系我,先到先得。
尾声
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们需要社交卡片吗?
答案是:我们需要的从不是“一张卡”,而是“一个被认同的自我形象”。这张卡只是一种技术中介,真正被渴望的,是通过它所能进入的圈子、所获得的价值感、所体验的优越性。它能不能成为 phallus,不取决于它本身的设计,而是能否满足人们对身份、秩序与欲望的象征性想象。
如果一张卡片可以承载这些,那么它就值得存在。
而作为产品设计者、内容平台或市场策略者,我们更应该思考的不是「卡片是否酷」,而是:它是否帮助用户建构起了有意义的、可持续的身份连接?它是否在用户“成为某种人”的愿望中,扮演了合适的他者?
真正高级的社交产品,不是拼接信息,而是调动想象。
我们需要的,从来不是名片,而是身份的象征物,是参与感的密码,是一次被理解的可能。
而所有围绕「独特个性」的市场叙事,都必须警惕滑入「补偿性幻想」的陷阱——你并不需要靠一张卡证明你是谁,但你可以用它进入你想成为的世界。







